零时

肝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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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黄少天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看见的能力虽然出众，可是此役之中庞大的范围和对操作要求的精微，仍然让黄少天的精神消耗达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联盟用了最大的努力，终于把他在彻底变成一个植物人之前救了回来。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唯独没有看到叶修，但他什么都没问。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
没有什么人能拥有比看见更加广袤的视野。他是看见，在他的领域内，只要他愿意，就没有他看不到的东西。
他看到叶修站在裂缝前的身影，也看到他跳了进去，那时候夕阳将叶修拉成一道纤细的剪影，甚至不像是联盟里数一数二的中坚力量。但黄少天能够感受到他身上辐射出的意志还有决绝，就像一只海鸟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海洋。那一瞬间，他甚至暂停了呼吸，为叶修那一刻所展现的姿态，只有身体疯狂的向着他在的地方奔去，脑海中仅存这个概念而已。
然后他看到叶修那个偏头。
同调过黄少天领域的叶修看得到他，他看到黄少天飞奔而来。
然后一跃而下。
思维就此断掉了。
黄少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的从病房里走出来，来到联盟总部之外，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看到。
天气正好，阳光温柔的洒了满地，郊区偶尔吹起的风摇得树叶沙沙作响，黄少天看到王杰希的黑猫在不远处晒太阳。
他走过去，挠了挠猫的耳后。黑猫没有躲开，舒服地在他手指上蹭了蹭下巴。
黄少天笑起来。
这样的平静和美丽，是叶修换回来的。
他站起来，眯起眼睛。
天气真好啊。
……
……
叶修的葬礼在黄少天醒后才举行，这是陈果为首的一群人强烈要求的。
黄少天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感谢了陈果。
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没有放照片，听说是叶修本人之前玩笑似的要求。但黄少天知道他就是那么想的。
他从不在乎，斗神也好，辉煌的战绩也好，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葬礼上担心黄少天的人不少，但他表现得异常冷静。
沉稳，锋利，无坚不摧，像是雨打风吹后的光滑卵石，干净到一尘不染，不留痕迹；又像是一把鞘中的剑，没有发剑之前，没人知道那有多么致命。
唯独不像黄少天他自己。
葬礼过后，陈果曾经邀请他留下，但黄少天婉拒了。
黄少天知道陈果偷偷哭过了。这个普通的女人被叶修带进了异常的世界，永远和叶修在拌嘴，利用她名义上老板娘的派头去逼着叶修戒烟。
但每次兴欣捅了篓子，也是她强打精神去联盟内扯皮善后；节假日永远不在兴欣那帮怪胎考虑的范围之内，每次都是她嚷嚷着张罗，把所有人都拉进来。
乐观，积极，联系着平凡而不可或缺的生活。
她没有勉强黄少天，也没有多说什么。
失去了叶修的哀痛在联盟内回荡着，黄少天直到这个时候才确切的感受到叶修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而失去他，对兴欣，对联盟又意味着什么。
他是一个战士，一个象征，一个时代。裹挟了联盟十年的荣耀，守护着安宁。
但他又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嘴欠，烟瘾重到不行，喜欢熬夜。
这样的叶修在兴欣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可能老魏抽了他藏起来的烟，方锐被他恐吓着去下了某趟任务，包子嚷嚷着给他送来忘掉的午饭，陈果不知道第几次被他又因为某事气得跳脚。
黄少天也记得，叶修穿着警服的样子，叼着香烟眯起眼睛的样子，甚至，记得叶修扣住他的手指，汗水所传递的细腻掌纹的触感。
就好像他只是稍微离开，去下了趟有些棘手的任务。可能在某个时刻，也许他们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开门回来，然后在方锐和魏琛的尖叫里扒拉走最后一块肉。
他就是那么想的，在等待葬礼举行的时间里呆呆的坐在上林苑的大排屋里，期望着那个身影从哪个地方出来，懒散，揶揄，嘲讽他为了一点小事而啰嗦个没完。
但是当他确切站在墓碑面前，被一大群穿着黑色衣服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包围的时刻，他终于明悟，那个他深爱着的人已然远去，再也不会推开那扇门回来了。华美的棺木中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衣冠冢都因为那家伙过于随意的穿着而立不起来，那显得太过不庄重了。
但叶修是庄重的人么？黄少天听着严肃又哀痛的悼词，恍惚着又有点想笑，叶修可不是庄重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态是什么样的，是伤痛，还是了然。复杂的情绪把他轻易和其他身着黑色的人分开，但唯独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没有叶修的兴欣……他并不想回去。
他握紧了插在口袋里的手，一个本该冰凉的小东西被他捂得发热。
那是葬礼开始前苏沐橙交给他的一把钥匙。
那个坚强的姑娘对他说了一句“叶修交给你的”，然后转身离开。
黄少天知道最难过的不只是自己，苏沐秋离世之后，叶修是她唯一的亲人。
但他做不了什么。
……
……
叶修留给了黄少天一把钥匙和一个地址，黄少天找到了它。看着毫不起眼的屋子，他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这是一道分界线，说不上是好是坏，但他直觉里面有关于叶修的东西，那是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够向黄少天说的东西。
然后他被里面的东西惊住。
满满当当陈列在墙上的，整整三个房间的笔记。
愣了片刻之后，黄少天从第一个书架上抽到了一本，打开来，上面写的是联盟的档案。潦草的笔迹记录下了联盟的一切，也包括包子常兴他们的。剩下的，就是些专有分类，比如黄少天就看到了妖族这一大类，还有被用来举例的方锐。
他看到叶修给很多人取了绰号，并且加重了笔迹。韩文清的是老韩，张佳乐是手下败将，王杰希是大眼，喻文州是手残。
黄少天想了想，笑起来，难怪他总是喜欢惹联盟的人生气。
他也看到自己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少天。
百转千回，宛如梦见。
黄少天发了一会儿呆，他知道联盟内有些人出于职业习惯，会记录下档案，但没有想到叶修也有这样的习惯。
他翻开了叶修用来记事的笔记本，却被里面的某些内容逗笑了。
叶修的“档案”不仅按照日期将出过的任务分门别类做好记录，而且他还补上一些多余的东西。
比如魏琛睡觉打呼，或者方锐换毛这样的琐事。
与其说是档案，不如说是日记。
叶修零零散散的将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记录下来，慢慢积累了这么多。
黄少天看到叶修是多么努力的想要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几乎能想象，叶修是如何叼着烟，在房间里一个人一笔一划的用小学生般的口吻拙劣的记录下他身边的一切。
他慢慢翻看着那些堪称顽劣的笔迹，对叶修的认识前所未有的丰满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夕阳宛如那日叶修离开时，而叶修就在路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袅袅的烟丝飘开，消失在空气里。
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叫他的名字。
“少天。”
黄少天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他确实做过了。但是堆积如山的日记提醒着他，叶修不会回来了。
是的，他不会回来了，这些日记到此为止了。他认真的活着，又认真的死去，在一场其实不怎么符合叶修性格的葬礼之后，世界恢复了正常，也许在柴米油盐之余还能有人回忆起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又惹是生非的男人，或许再久远一点，能证实他确实存在过的，只有这满满几大屋子的档案和记录。
黄少天抹了一把眼睛，找到了最后的记录，毫不意外，上面什么都没有。
但他的胸口却是暖的，他知道为什么：
叶修是没有心的，因为早在十年前，叶修就把他的心给了黄少天。
方锐以为叶修拆散魂魄是为了救已经踏足彼世的苏沐秋，就连叶修自己都将这一段记忆抹去了。
而在终于重合了叶修的视角，发现自己身份的刹那，黄少天才知晓，叶修救的，是一个从彼世被唤回，行将死去的无辜小孩。
他身体那温暖又明媚的灵魂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其中的一魂一魄，属于叶修。
他一直在黄少天身上。
就像淅淅沥沥的雨水从云层坠下，然后慢慢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渐渐的，汇集成小溪，然后是大河，最后是恣意咆哮着的汪洋。
与叶修有关的记忆如同海潮一般席卷而来，反复冲刷。时而它退却了，却在片刻之后裹挟着更加丰富的情绪卷土重来，掀起更大的波澜。
那些都是叶修，一滴水，一朵云，一道河，一片海。
他生命中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为了这两个字而咆哮着，激荡着，他自己却如同被抽掉线头的木偶，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己的每一点念头是如何大声呼唤那个名字。
叶修曾经对他说过一句玩笑话。
他说：也许你可以成为英雄呢，拯救世界的那种。
这句话最后真的成了现实，可他一点都不开心，一点也不。
鼻子传来的酸楚终于像雨水般填满了整个干涸的河道。
冲刷激荡，永无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