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时

【六十三】

叶修和黄少天之间的微妙变化，谁都看出来了，如果之前还遮遮掩掩的，现在在看似叶修主动一点的局面下，也变得明朗起来。
所有人都保持了缄默。
这确实有点惊世骇俗，毕竟两个大男人搞在了一块儿。
但兴欣都是些什么人啊？方锐是个妖怪，道德伦理本来就不在乎；魏琛常年猥琐；莫言乔一帆不会对这种事发表意见；苏沐橙跟着叶修屁股跑，翻来覆去，唯一有点担忧的，其实就只有陈果。
而且这点担忧，也像一小滴液体，在恣意汪洋的海潮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比他们的感情问题严重得多的事，曾经被埋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现在，最后一块遮掩的布被掀开了。
黄少天的感觉果然是对的，叶修对裂缝一事非常关注。而且，关注程度超过了黄少天的预料。
比如现在，他就带着黄少天，踹开了联盟总部的大门。
冯主席在叶修甩出的事实前沉默了——这也得益于最近全国大大小小地震的关系。
黄少天还记得叶修是怎么说服冯宪君的，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只是通知。
“震级不大，普通应付疏散就可以了，”叶修盯着冯宪君，将裂缝的分布一一点出，“但震源不是在阳世——你们修修补补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用，现在也该放出来了吧！”
冯宪君有点不自在，黄少天看得出来，他对叶修掌握了这么多情况有些措手不及。
他很少看到叶修这么直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入，不给人反对的时间，强势得避无可避。
几个小时之后，几大分部最强的人，都坐在了桌子前。
这其中包括了喻文州，但让黄少天佩服的是，他只是微微笑着，安心听叶修解释裂缝的事，好像他根本不知情似的。
“……这就是最现实的事，”叶修将一叠资料甩在了桌上，黄少天眼尖的发现最上面的人是陶轩，“这是我和王杰希两年间搜集到的东西，你们可以看看。”
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
从尸鬼那时候开始，叶修就敏锐的察觉到有人在计划什么，于是他和王杰希一起暗中做了调查。
尸鬼不是正常的生命，如果有人大范围制造尸鬼，联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叶修和王杰希意外发现，尸鬼只是某个实验的副产品，真正落在实处的，还是复生之术。
“复生之术”的名字一出来，满座寂静。半晌，还是韩文清开了口。
“那这和裂缝又有什么关系？”
叶修意味深长的看了他的老对手，也是老搭档一眼，继续解释道：“尸鬼是阴秽之物，需要大量阴气维持状态，不然会归于尘土，所以这些人用某种方法打通了阴界接引阴气——你们可以想象成现世对照的镜子，那边只是个镜像。”
“可是为什么联盟没有提出来？”肖时钦推了推眼镜。
“因为安定。”叶修随口将联盟瞒下这么严重的问题一事轻轻带过，算是和冯宪君心照不宣的默契，又一挥手，立体光影迅速投射出了阳世和阴界对照的模型，在场的人没有看不懂的。
交错紊乱的线条中，几百个密密麻麻的红点分布其中。
“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他们没想过闹出什么大的乱子，只是开几个小口子。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有过一些小动作，联盟也是在忙着去堵这些窟窿。但事实是——局部的修补意义不大。看这里。”
叶修手掌轻轻切过，经过的位置上，一道红线被标注出来，沿途的红点分布最为密集。
“这是虚空最不稳定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干涉到的位置。阳世和阴界的界限被打破得足够多，所产生的破坏力会直接掀起骨牌效应，冲断这条线，阴界会直接卷入现世，或者反过来，现世吸入阴界，都没什么区别。”
全场又是一阵静默。叶修描述的场景，让他们有些透不过气来。
“叶修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给我们添堵吧？”张佳乐头也不抬，他对叶修也算了解，知道这人虽然不着调，却绝非不靠谱。这时候突然掀出这么大一件事，决不会纯为了告诉他们事情有多严重。
“是的，”叶修点头，“我来是不是为了添乱，其实就是打开阴界的那些人，也没想过惹出这种事情。”
叶修又抬起手指，这回光影展示的东西简单了些。
“这是我两年前在H市发现的一个虚空世界，它就建立在一处裂缝中，却运用了多重空间交叠的方式，维持住了平衡。肖时钦你应该看得明白。”
肖时钦观察片刻后点头：“交互落锁，维持动态的平衡。”
“但是动态的平衡只是局部，”叶修沉下声音，“如果能够维持住平衡，我也不说什么——问题是做不到。就好像鱼缸里的水，始终荡漾，虽然不出缸的范围，对鱼却不是什么好事。阳世阴界彼此渗透，动态的平衡虽然能够勉强维持住，但是过于激烈的表征绝对不适合放在实际的空间结构里去。”
肖时钦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个小虚空世界，是个实验，针对的就是打开阴界后双面虚空的平衡调整？”
“没错，他们针对这一点进行了实验，确保只是小范围的破开阴界的同时，能够维持住裂缝的稳定，这也意味着，他们确实打算将裂缝扩大——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这种事情造成的后果将无法收拾。”
韩文清无疑反应最快：“要怎么做？”
王杰希看他一眼，伸手点了点桌上的投影：“根据我的推算，在H市一共有十几个位置，是适合破开阴界的地点，只有将这几个点堵住，才能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将问题解决。”
韩文清点点头，话不怎么多，分量却很重：“算霸图一份。”
“我们蓝雨也会出力。”
“轮回也加入。”
“很好，”叶修的眼神扫过了会场，“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找到对方，这一点，由黄少天负责。”
黄少天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是他该上场的时候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并且成为其中最重要的中流砥柱。
“放松点，”叶修对他笑了笑，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也许你能成为英雄呢，拯救世界的那种。”
黄少天勉强笑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发动了能力。
王杰希也是看见，但真正接触过尸鬼的，只有黄少天一个人，他能切入尸鬼的交流网络，夺取对方的视野，找到目标所在。
视野乍然转暗，即使黄少天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闪了一下，几个火热的光点在他眼前浮现。
这是叶修他们的生机脉动，黄少天从没想过，用这种技巧去“看”世界。
这是方锐教给他的，猛兽如何捕食的技巧。
现在，他就是猛兽，所有人的生机都落入他的眼底。
但他又不仅仅是猛兽，他作为看见的得天独厚的资质引导着他，轻易的区分开了那些鲜活的生命，切换到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层面。
一片黑暗之中，无数幽冷的鬼火亮起，有远有近，但最近的一个也在万里之外。
这些都是灵魂……被召唤回现世，却无处安身的灵魂，他们缩在丑陋又残破的尸鬼躯壳内，挣扎着，委曲求全着，抹消了嫉妒和憎恶、怨恨和沉沦的界限，向着生者发出致死一击……
黄少天忽然有些怜悯。
他现在切入了捕捉尸鬼的视角，也就是阴界的那一面，不知道王杰希他们惊叹的表情和心思。
就在刚刚的瞬间，黄少天的精神力猛地爆发，却没有引起丝毫的破坏，而是如缠风卷柳，刹那间扩张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能覆盖整个H市？”王杰希皱眉。
看见的领域和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在看见的时候，领域才真正成型，这是依靠看见本身庞大的精神力才能做到的。黄少天确实是天纵奇才，但要在身在联盟总部的时候，将精神力精确投影，还要覆盖住整个H市，这不是人为能做到的。
“叶修你……”
看到叶修的时候王杰希反应过来，那股庞大的精神力并不是一支，而是两支！
在有了定论的时候再去看，王杰希才清楚，这股庞大的精神力不是黄少天一个人的，而是混杂了叶修的。同调的天赋被叶修运用得炉火纯青，如果黄少天能使出本身的十成力道，那叶修就是用本身的五成力道，用出了十成力道的效果，而且这个上限，还在增长！
叶修为引导，不断为其指引，修正，黄少天则捕捉，定位，两个人合在一处，确实能够将看见的能力发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
“太冒险了。”没人比王杰希更清楚其中的危险性，甚至连王杰希都不清楚全部的危险性，因为从没有两个看见一块儿发力，还能弥合得天衣无缝的。
他叹了口气，只好期望叶修心里有数。
……
……
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变得开始模糊，看久了之后，那些幽冷的鬼火像是闪烁的宝石，散发着邪恶又魅惑的色彩。
黄少天知道他不能继续发呆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陶轩或者苏沐秋。
侵入尸鬼的视野就像是一条鱼落入水中那么简单，黄少天准确的抓住了某个尸鬼的视角，切入进去。
那个尸鬼只是普通的尸鬼，里头的灵魂也是个最为普通的灵魂，但再普通的灵魂，又有谁能如此直观的去“看”？
刹那间，对方的一生像是流水一般流进了黄少天的心头，错综复杂的事件和一瞬万变的情绪冲击了黄少天的脑子，他定在了当场。
会议桌边，黄少天张了张嘴，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反应最快的是王杰希。
绿色的光芒从指间漏出来，渗入到黄少天的眼睛里，黄少天猛地睁大了眼睛，眼瞳里白色雾气弥漫。
“怎么回事？”韩文清沉得住气，张佳乐可从来不是沉稳的性子，看到变故，当即出声询问。
“超负荷了，”王杰希盯着黄少天，又看看叶修，两个人同时大睁着眼睛，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看来捕捉成功，但是……”
“但是？”
“尸鬼里是人的灵魂，他们要想精确定位，就只能去一个个搜索。”
张佳乐疑惑脸：“那又怎么了？”
“那个灵魂的一生会被他们看到，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情感……这不是一个人能承担的事情。”
张佳乐呆了片刻，忽然紧张的喊起来：“那快点拉他们回来啊！”
“晚了，”王杰希闭上眼睛，眉头紧锁，“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精神力过于庞大，我做不到。”
……
……
黄少天绝没有想过，一个陌生人的一生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力。
情绪不是精神攻击，但过于破碎又多变的情绪，同样会造成伤害。喜，怒，哀，乐；爱，憎，情，仇，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不顾他的抗拒，疯狂涌入他的脑海里，即便以他的意志强度，也有刹那间全盘崩溃的倾向。
淡淡的白光浮现在他身旁，慢慢凝成一个人影。混乱破碎的情绪洪流瞬间消散一空，仿佛刚才只是黄少天做的一个梦。
“我来吧。”
“老叶，你……”
“我无法分辨感情，所以我最合适，”叶修理所当然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黄少天知道是叶修挡下了那些灵魂一生变故的侵蚀，他没有矫情的说什么。叶修说得对，他无法区分感情，是深是浅都毫无意义——那又怎么会对叶修造成伤害呢？但是黄少天也不会忘了眼下诡谲的局面，趁早做完事情才是第一优先，谁知道后头会不会出来什么幺蛾子？
叶修不是看见，他仅仅是短时间内复制了黄少天的能力，但他的技巧让人移不开眼睛。
尸鬼在黄少天眼里是无数幽暗的火种，他需要一个个去确认其身份，但在叶修这里，事情整个的倒转过来。
叶修没有从小处着力。
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叶修捕捉到的尸鬼，更像是动荡不休的潮水，彼此混杂着冲击不休，其中蕴含的破碎情绪，让黄少天稍微感应一下，也触目惊心——足够把任何一个精神力强大的人都瞬间冲刷成白痴。
但是叶修没有，因为他现在高高在上。如果下方涌动的尸鬼是潮水，那么他就是当空明月。
潮水又怎能触及月亮？
黄少天目瞪口呆的看着叶修牵引着那庞大的污浊洪流，随他指向，东来西往，简直是拿在手心里揉捏。
还能这样？
在一波又一波“潮汐”过后，叶修终于停止了动作。而此刻，有意义的那些尸鬼，已经被筛选出来，就像退潮后遗留下的贝壳，一目了然。
“厉害啊，老叶，你还会这么一手……”
黄少天刚刚拍了拍叶修的肩膀，却发现触手所及，竟然是一片空无，他一时间控制不住，哪怕此时只是自我意志的投影，也有前跌的趋势。
他真的跌了下去，跌入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