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时

这感觉很奇怪，黄少天想。就好像他是个闯空门的飞贼，明明没有钥匙，但他用更高效的、绝非正常途径的方式，绕过了门锁，踏入本不该被进入的领域。

商业街仍然熙熙攘攘，但他站在人群之中，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招牌下溢出了油脂一般的阴影，滴落在地面，好像是《森林公主》里麒麟兽死后溢出的微妙液体。它们在地上滚动着，像是黑色水银一样弹性极佳地向着四面八方散落。但是它们没有能够走多远，遇到直射下的阳光，它们便化作轻烟消失在空气里，然而这诡谲的场面似乎并没有人看到，唯独他注视着这一切。

世界在他眼里是不同的，黄少天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然后现在，他能正确的掌握这种力量。

喻文州没有这样神奇的力量，但他的博学和大胆猜测确实没错：

黄少天不需要钥匙就能打开这扇门，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把能打开任何大门的钥匙。

他能看见的地方，都是他的领域。

他抬起脚，往前跨出一步。

滴答。

滴水的声音突兀的出现，但是黄少天知道他做对了。平滑整洁的路面上，忽然聚集起了半个手掌深的水，他的脚就踩在水里，透明的涟漪慢慢荡漾开去。

他回头看了看，阳光下不断蒸发的油滴离他远去了，一同远去的还有人世。他能看到青年们簇拥着走进一家潮流商店，也看到在路边卖零食的小贩满头大汗的将烤好的食物交给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顾客，一道无形而在他看来相当明显的界限横亘在此——他确实的跨越了那道界限，黑暗突兀的降临，好像太阳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冷寂的黑色。

无声的笑了笑，他回过头来。温暖而明亮的人世不是他所留恋的，前方才是他此行的终点。

真是奇妙，黄少天想，他正面对一汪大湖——或者说一条大河，它蜿蜒着向亡者的世界而去。冥河，奈河，黄泉。黄少天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河流的传说和故事。柔软的河流承载着生者对亡者的思绪，也沟通着阳世和彼岸。

但是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曾经梦见过海洋，当时的大海冻结为坚冰，然后有火焰从东边一路烧起，将夜幕烧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漫步在一片诡异的河流之中，河流沉默而柔顺，水也渐渐从脚踝漫到了膝盖，裤子湿哒哒的黏在腿上，格外不适。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影响他什么，黄少天心想，不管是黑暗还是什么，都无法阻拦他。

如果他做不到呢？

不，他可不会这么去想，他就是游走在生死边缘，时刻掌握着那瞬间的人，因而成就了刁钻到妖异的剑术。在这样的历练中所磨砺出的直感，黄少天予以充分的信任。

水深渐渐过腰，但他仍然踩在坚实的地面，甚至，那路面来自于商业街的延伸，只是在当前，更像是他和阳世唯一的牵系。

黄少天看了看，四周茫茫，黑暗愈发浓烈，没有任何能指明方向的标志，尽管他之前就有猜测，但真的面临这样的场景，仍然让人有些气沮。

没有活人直接穿过阴界和现世的隔阂，即使有，也被神话传说扑朔迷离的说法给掩盖掉了任何有用的信息，黄少天研究了很久，却也只能确认，所谓冥界，更像是现实在规则上的投影，双方相似却有本质的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投影只是影子，活生生的人无法在进入一片纯粹由规则构成的幻境。

但这对他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跨越的瞬间，他会经历不同规则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足以撕裂人类的身体。

这点他倒是无所谓——他不在乎受伤，何况，兴欣的某位朋友，私下为他提供了相当的技术支持。

他只是需要找到一个方向。

可是你怎么找到一个没有方向的方向呢？

 “不是吧？”黄少天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就这样？”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四周，浓郁不化的黑暗就连看见的目光也会迷失——所谓孤注一掷，就是这样的时候。

黄少天笑了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沉了下去。

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了，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过。

长久锻炼出的反应让黄少天迅速调整好了身形，但他也只能感受到自己被冰凉的水所包围——水倒是很清澈，他能看清一点距离，再远就不行了。气泡翻滚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更加显得静谧，四周安静一片。

安静的时候，心跳的声音会变得大起来。黄少天能够听清自己的心跳，好像一只小小的鸟在胸膛里跳动，要扑出笼子，跃跃欲试。

不，是两只。

纯白之中的淡淡金色，群鸟之中的霞影，远山之间的高云，截然不同又无比契合。相映成趣，沆瀣不离。

那是叶修的魂魄，以一小片的样貌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

他是对的，要想找到路，就得先迷路。人世的概念在这里不具备任何意义，因为此处是神话里的黄泉，乃是生和死的分界。

短暂的缺氧让他的脑子有些发热，血管里传来缓慢燃烧的迟钝灼痛，但他还撑得住。

他将手伸进了口袋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放到嘴边，咬掉了瓶盖。

喻文州你可千万别坑我，黄少天想，然后将瓶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冰块般的液体滑入喉管深处，随后刹那间遍及全身的痛苦让他剧烈抽搐，浑身的皮肤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下迅速龟裂崩解，他不得不咬紧牙齿将残存的空气和意识锁住。

但这丝毫不能缓解痛苦——他吞下了一大块冰，而那冰在落入腹中的时候却变成了火焰，燃烧他的每一根血管和骨头，简直像是一千把小刀在他的神经上来来回回的刮。黄少天自认为这么多年以来，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也算是个硬汉了，可是在这样直抵灵魂深处的眩晕、虚弱和痛苦面前，那些痛楚仍然不值一提。

那是千百世人间的悲喜离合，是生老病死的轮转变迁，好似一张巨大的磨盘，将他碾进去，一点点碾碎成看不见的细屑。

他不自觉的挣扎起来，沉入更深的水底，被痛苦包围的当下，此时唯一在他脑子里成型的，只有一个念头：

叶修当年分裂自己的魂魄救他的时候，也是这么痛苦么？

真是，感谢你啊。

感谢你去挽救一个本来不该出现却出现的小生命，将你最珍贵的一切给予，不求回报。

可是我是想回报你的。我想和你去感受我二十多年感受到的一切，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一起所看到的。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朝日鲤风，那些你无法感受的，我替你好好保存着。

你所承担的重负、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不曾显怀的孤独和痛苦，我愿和你一起担负。

水中气泡四散，微弱的光影将这一切渲染得梦幻迷离，而黄少天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体温也渐渐低了下去。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好像穿过了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和遥远路途，混合着水泡翻滚的声音和心跳，化作一声叹息：

“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