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时

【七十三】

黄少天最终加入了蓝雨，引起不小的震动。
但这颗小石头投进水里的浪花，也终究被淹没在日复一日不断的流光里。生活渐渐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一年前那场大战的痕迹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场差点颠覆整个世界的战事逐渐被淡忘，也许只有联盟培育新人的教科书和档案室里，才会留下与之相关的痕迹。
黄少天起了个早，溜达到外边喝了早茶，回到蓝雨，就看到喻文州在擦拭那些看似酒瓶的可疑容器。
见到他回来，蓝雨的当家人也不意外，自顾自的忙着自己的事。
黄少天更是没什么讲究的，直接拿了一瓶酒开了，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一大早喝酒不好。”喻文州嘴上说着，也没阻止。
“酒壮怂人胆，”黄少天砸吧着嘴，皱起眉毛，“我觉得好像没什么用。”
“你怂吗？”喻文州微笑，“你还有害怕的东西？”
“是个人就有啊，”黄少天叹了口气，“我说，你不问问我要干什么吗？”
“有必要吗？”
“有必要，”黄少天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这很可能在交代遗言啊，不郑重点怎么行，要不，你去做个记录？”
看他这样子，喻文州终于将酒瓶擦干净，转过身来。
“你真的想好了？”喻文州问。
“不然呢。”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表情平静，带着点调侃，也看不出什么悲壮激愤的味道来。但喻文州莫名觉得，就在一年的时间里，他面前这个人的所有情绪都变成了一场燎原大火，在他的体内熊熊燃烧着，不将什么烧干不肯罢休。
人类的欲望，比什么都要强大。
它可以是烈火，烧得干大海，也可能是一阵狂风，席卷过雾霾涌动的山谷，将湿漉漉的岩壁雕琢成千奇百怪的姿态。
没有什么比这更强烈的东西了，喻文州想。
“上一次我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十几年前，”蓝雨的当家人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叶修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做，和魔鬼做交易很危险。”
黄少天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砸吧着嘴，然后看着喻文州：“那你当时为什么同意了？”
喻文州的笑容终于淡去，他叹息一声，转身从身后高到天花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瓶。里头装着一点浑浊的黄色液体，又有着迷幻的珠光，错落之间，还能看见似乎是极小的人脸一闪而过。
“黄泉水，喝了这个，你的三魂七魄就会解开。”喻文州说。
“黄泉水就长这样？我说队长，你没坑我吧？看着怎么这么土，”黄少天仔细端详着那瓶极度危险的液体，又看看喻文州，“现在就喝？”
“你得先找到他，”喻文州的语气依然温和，却带着一丝怜悯和透彻，“不找到他，你拆落的魂魄补给谁？”
“哦，”黄少天摸摸下巴，“那我该去哪儿找？”
喻文州微笑：“按你们的说法，在阴曹地府。”
黄少天将黄泉水揣进口袋里，就像根本不知道阴曹地府什么意思似的：“怎么去？”
喻文州哑口无言，于是他选择了迂回的策略。
他摇摇头：“一年过去，你真的觉得他还活着吗？”
“他本来就不算活着吧，三魂七魄都不全，”黄少天顿了顿，然后指着自己胸口，“况且他的一魂一魄在我这里，他死了我一定有感应……”
会有吗？黄少天心里也没底。
他能感受到那微妙的来自于另一个人的魂魄在他体内的震动，就像是蜂鸟的羽翼，细碎而绵延不断的振翅，似乎是另一种方式的心跳。
叶修还陪伴着他……至少一部分是。
看着黄少天的侧脸，喻文州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你很喜欢他？”
黄少天愣了一下，但他只是惊讶喻文州会问这种问题——蓝雨的当家精明而温和，但那温和之中是对人性的洞彻，身为一个魔鬼，喻文州看过的太多太多，所以黄少天一下也愣住了。
喻文州等着他，他静静地看着黄少天，好像在探寻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心意。
于是黄少天点点头：“很喜欢。”
“有多喜欢？”
这不像喻文州，黄少天一心二用的想着，他根本不会懂。
可是叶修那家伙也不会懂吧？他只是发现了一个好苗子，然后半拉半拐的将他扯进了联盟这滩浑水。直到最后消失在裂隙之中，他也没能懂得什么是爱。
可是不管叶修，黄少天自己呢？
“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喜欢，”黄少天思索了片刻，果断摇了摇头，“但是，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他回来，哪怕是那个其实根本不喜欢我的叶修。只要他回来就好。”
我只要他回来。
黄少天仍然是笑着的，保持着和喻文州聊天的放松和闲适，但喻文州清楚他心底埋藏着的酸楚和无奈。叶修对感情的淡漠迟钝他是知道的，当初他见证过这一切的缘由，而在十年之后，埋下的种子却以另一种方式破土而出，成长为交缠得杂乱无章的一团乱麻，让人无法呼吸。
“其实喻队你对他也很好奇的对不对？”黄少天忽然看了喻文州一眼，“你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类。”
喻文州哑口无言。即使没有持剑，黄少天捕捉战机的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
叶修……真的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类，他无法描述他准确的特质，这人有人类一切卑劣的构成：算计，欺骗，暴力，但他也具备了一般人绝没有的责任感和正直。
喻文州忽然很想知道，黄少天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叶修是否还活着。
如果是他的话，万一真的可能呢？
“如果你完全不相信他还活着，你也不会把这个交给我。”黄少天拍了拍口袋，口袋里揣着他刚刚接过的黄泉水。
“只是觉得少年时不懂事，之前那件事做错了吧，”喻文州笑了笑，掩饰掉了刚才瞬间的激动和探究欲，“如果知道叶修当初为了救你会惹下现在这么多乱子，我一定不会和他做交易。”
黄少天笑起来。
“不。”
喻文州疑惑的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人似乎是喝多了酒，眼角闪着光，宛如泪花。
“你还是会和他做交易，”停顿了一瞬，黄少天接着道，“因为他可是叶修啊。”
“你说得对，”喻文州表示赞同，默默的看了一眼门外湛蓝的天，“他是叶修。”
联盟十年风雨，唯此一人。
……
……
告别了喻文州，黄少天来到了H市。
时隔一年，曾经被砸得稀巴烂的地方，早已经被修复得恢复如初……
也不尽然。
黄少天有点懵逼的看着前边面目全非的商业街，有点佩服人类在灾难之后自我调整和适应的能力。联盟抹去了所有牵涉进来的普通人的记忆，而他们用生活重新构建了一切，使得废墟成为一个久远的偶尔才会被提起的闲聊话题。
但这一切对黄少天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就是在这里和叶修所告别，那个家伙毫无节操的牺牲了自己。
“你这样我很为难啊，”黄少天小声的念叨着，“我都那么喜欢你了，还敢丢下我一个人去死，这种事怎么着也得提前和我打声招呼吧？”
“所以啊，你看我现在来了，不就是个阴界裂缝嘛，当初刘皓那群人还弄得那么麻烦，真是什么人什么本事哎。”
彼时他还苦恼于如何到达阴界，并为此翻来覆去的找资料。联盟经历过这么危险的劫难，自然是千方百计的严防死堵，黄少天想搞事，也没地方下手。
而喻文州提出了新的思路，为他搞事提供了不那么充分，却确凿无疑的理论依据。
“你所看到的地方，就是你的领域，”喻文州告诉他，“只要你想。”
他当然想。
从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档案开始，他就再也哭不出来。
他这辈子所能给的眼泪，都给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不想看到他？
领域之内，就是他的世界，这是叶修告诉他的。所以如果他能看到阴界，就一定能到达。
棕色的瞳孔里弥漫起了风雪，汹涌的飓风在他的双眼中汇聚，那是席卷一切的强烈情感，带着不可摧折的执念，要在一片空无之中凿开一条道路。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然后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