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时

【五十四】

淡淡的白色光线铺陈在室内，整洁干净的瓷砖上照出大大小小不甚均匀的光斑。
空气安静到能听到呼吸声。
“这东西是你从嘉茂弄回来的？”王杰希眯起眼睛，那双一直被引为特色的大小眼里射出的视线几乎将桌子上的东西刺穿。
桌子干干净净，张新杰对卫生的要求很高，霸图的东西都是一尘不染的，但现在，桌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没错，”叶修轻轻咳嗽了几声，从椅子上稍稍前倾，“张新杰你怎么看？”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谨慎的取出一副橡胶手套，这才拿起一块烧焦的物体。
淡淡的臭味十分熟悉，是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但是在这里面，有更值得推敲的东西。
“人的？”张新杰皱眉。
“可以这么说吧。”叶修说了一句就闭了嘴。
张新杰又用指尖掰下一小块，细细碾碎：“不对，这个是人体组织没错，但是怎么会扭曲异化成这样的？”
看了一会儿，张新杰放下手里这个，又拿起另一个，半晌后摇了摇头。
叶修就问：“怎么？”
“结构扭曲得太厉害，你用神圣之火烧过了吧，”张新杰脱了手套，啪的一下甩在桌子上，“这能看出什么来？”
“也不一定，”王杰希有不同的看法，“神圣之火造成的破坏确实很大，但是扭曲归扭曲，人体肌理的异化却是在被烧之前。”
“嗯？”张新杰狐疑的看了看叶修，又看看王杰希，感觉这两人有种微妙的……默契。
对这两个老狐狸，他一个都不放心。
“行了，”王杰希看了一眼叶修，“张新杰都保证不往外说了，瞒着他也没什么意义。”
张新杰本来就是被叶修缠着帮这个忙，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就想往外走。
还是叶修老道，马上一句话堵死了他的退路：
“小张听说过返生之术没？”
张新杰的那一脚就跨不出去了。
“你说什么？”
“返生之术，复活，随便你怎么称呼，”叶修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将死去的人从阴间拽回来的方法。”
“你是说这是返生之术的效果？”张新杰重新拿起一块残骸，表情勉强镇定，“你做的？”
这话有点质问的意思，张新杰相信王杰希有分寸，但叶修，不一定。
“行了啊，哥可没空去干那些事儿。”叶修含含糊糊的说着，又摸出一根烟来，刚叼进嘴里，一阵猛烈的咳嗽，把烟直接喷了出来。
张新杰看着沾了叶修口水的烟落在了霸图的桌子上，眉毛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别在这里抽，”张新杰冷静指出，“况且你受了伤。”
“那些都是小事，”叶修罕见的没和张新杰抬杠，默默的把烟揣回了口袋里，“你怎么看？”
张新杰沉默了片刻，坐了下来。
“返生之术违背人伦道德……”
“我们都知道这话是虚的，”王杰希打断了他，“我们是想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联盟会插手，”张新杰毫不迟疑的回答道，“冯宪君会介入……不管是哪一方做的，都会引起联盟坚决的镇压。”
叶修用指节敲敲桌子，似乎思考着什么。
看到叶修的眼神，张新杰忽然懂了。
“叶神是不是知道来源？”
叶修看了看张新杰，轻轻点了点下巴：“算是吧。”
“为什么不上报？”张新杰疑惑道。
“有点牵扯到他的陈年旧事，”王杰希说着，往桌子前凑了凑，“你确定这么瞒着？”
“确定，”叶修随口应了一声，又抬头看张新杰，“小张你不会去给老韩说的吧？”
“如果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个返生之术绝对不成熟，肌理机构被严重破坏和异化，几乎可以定论这是失败的产物，没有预防的必要，按照惯例处理就是了。”
这个话的意思，是张新杰答应保密了。
“那就好，”叶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我会找出问题并解决的。”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走之前记得，”张新杰看了看桌子上某个部分，刚刚沾了叶修口水的烟就是落在那里，“把桌子擦一下。”
看着张新杰消失在门外，王杰希不动声色的收了防止被窥探的结界，问叶修：“张新杰不知道那件事？”
“很正常啊，”叶修笑了笑，“联盟内除了沐橙，还有喻文州和老韩，基本没人知道这事儿，就是冯主席也不清楚始末。”
王杰希叹了口气：“那……”
“那就这么着呗，人家都做上了美梦，没必要在醒前把人扯下水吧，我叫张新杰看看，也就是确定这术式进行到哪里了，既然他、你、我，都觉得这是失败的，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招魂成功了。”
“招魂又不难，难的是容器的契合，这一点当初我们没做到，现在他们也不见得能做到。”
王杰希点头，也站起身来。
“我会继续盯着那边，但是你也不要忘了责任。”
叶修懒懒的挥挥手，算是答复。
……
……
从温暖的总部出来的时候，叶修哆嗦了一下，夜里的温度很低，凉浸浸的。
但是当叶修和从一堆会议里艰难脱身来的陈果回到H市的时候，感觉更冷了。
一楼客厅里，灯还开着，沙发上卧着一个人影。
陈果狐疑的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黄少天，又看了看叶修。
“没事，老板娘你去睡，我来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我来”，但陈果懂了叶修的意思，径自去洗漱。
叶修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微微下陷，黄少天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叶修摸摸黄少天的头。
“等你，”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黄少天的声音还有点干涩，后面便流利起来，“方锐说估计你今晚回来。”
“哟，专门等哥啊，”叶修笑起来，“行了，人到了，睡去吧。”
“不。”黄少天固执的说。
“说什么？”
“我说不，”黄少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老叶你现在困不困？”
叶修苦笑：“还好，怎么？”
“有事和你谈谈，就你和我，”黄少天坐直了身子，眼睛里像是燃起来一样，“可以么？”
叶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头。
……
……
走出来的时候，黄少天就有点后悔了。
天气格外的冷，而且离天亮只剩几个小时。安静的环境放大了他的一举一动和思维，尴尬如影随形。
自从方锐将一切告诉他之后，他就陷入了莫名的情绪之中。
现在叶修就在他旁边，穿着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的香烟冒着白蒙蒙的雾，看上去迷离又潇洒。
他喜欢叶修，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叶修又不算丑，当然怎么看怎么顺眼。
但他现在一点喜悦都没有。往日和叶修单独相处时的羞涩紧张，还有压抑不住的狂喜，现在变成一个漩涡，将他本来还算强硬的心志硬往里拖。
沉默了小半条路，叶修开口了。
“小同志啊，要聊什么啊？”
黄少天敏锐的抓住了叶修的“聊”字，轻飘飘的，浑不着力。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叶你是不是不会喜欢我？
还是问，老叶你是不是会死？
都不行，都很蠢。
这一刻黄少天发现他对叶修的了解异常苍白，他所以为了解的那部分，只是冰山一角。
“哎，少天大大约我出来，又什么都不说。”叶修做作的叹了口气。
黄少天不说话。
“行了啊，”叶修跺脚，“我先送你回去，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
没想到叶修转身的时候，被拉住了。
黄少天拽着他的衣服，轻轻喊了句：“叶修。”
“嗯？”叶修回过头来，“怎么？”
“你……”黄少天咬咬嘴唇，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可能会出点事，“是真的没有情感？”
漆黑的街道似乎黑了一瞬，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只剩他和叶修两个人面面相对。叶修直勾勾的盯着黄少天看着，乌黑的眼瞳里似乎流转着妖异的光，仔细去看却又好像没有焦点的一潭死水。往日疲懒又嘲讽的笑容被抹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冷漠。
身周似乎下起了雪，黄少天不敢肯定这是错觉还是真实——他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不同，和平日的叶修完全不同，几乎是……完全陌生的。空气慢慢冰冷，叶修的眼神比那天的方锐还要让他呼吸困难。
方锐的话在他脑子里又响起来：不生不死，不老不灭，天不管地不收。
黄少天背后冒出了冷汗，他握紧了衣角，似乎想要从叶修身旁逃开。
“方锐都告诉你了？”叶修慢慢的开口。
黄少天明白那个“都”字的意思，慢慢的点头：“嗯。”
“没错，”叶修也没什么隐瞒的意思，连冰雪般冷淡的表情都没有改变，仿佛一具僵尸，他熟练的点火，点上了一根烟，“和他说的差不多。”
“那你平时……”
“装的。”
“那假如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今天也不会生气是不是？”
叶修看了他一眼，僵硬的点点头。
“无论怎么样也不会生气？”
“是。”
“如果我打你呢？”
“酌情考虑我可能会反过来揍你。”
“也不会高兴？”
“不会。”
“不会喜欢一个人？”
“不会。”
黄少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会不会疼？”
“会，”叶修看着前方，冷静地补充道，“但不会因此害怕或者痛苦，也不会畏缩。”
黄少天不说话了。
他和叶修走在马路上，路灯的光好像荡漾的水波。不知什么时候，东方开始慢慢变白，与之相反的方向，黑夜中仿佛有涌动的潮水在蔓延，让人心口发酸。他觉得他的胸口好像坠着一块冰，又好像藏着一团火，彼此争斗，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空洞的风声往来呼啸，而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回去吧，冷。”叶修说。
回到住处的黄少天迅速洗完澡然后上了床，叶修在客厅打开了电脑。他甚至没有恢复平时的表情，连烟都没点上。
黄少天没法想象这样的人生。
能感受到疼痛，却无法害怕；能感受到幸福，却无法喜悦；能照顾他人，却不怀半点关心。
那就是叶修。
他第一次见到叶修的时候，是在警局。冬日里的暖阳照在他身上，叶修带着一种戏谑的笑意，将他带进了警局里。他为自己的幻觉感到苦恼，也希望帮助他人。在那些血腥恐怖又残忍的幻觉中，他强迫自己去注意细节，将有价值的线索搜索出来，他得去帮助别人。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这在叶修身上是不合用的。他完美的履行着他的职责，但他不带一丝情感。冷静，理智，迂回的战略，惊人的直觉，一击必杀的狠辣。
这才是联盟的斗神。
可黄少天认识的，是那个拍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害怕，会在他能力暴走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进行同调的男人。
那个打开车门，问他要不要跟他走的男人。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一个，但叶修肯定的告诉他，不是。
他没有问叶修对他的好，他已经知道了缘故：为了保护他。
他只是一个骗局，一个圈套，一个在模拟正常人反应的虚假迷雾。黄少天发现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叶修，他喜欢吃什么，在非工作时间做什么，十年前，他又做了什么事，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这些他都没法知道。
而叶修也从未喜欢过他。
他只是被叶修带回联盟，作为一个可塑之才培养的好苗子。
因为他那双该死的眼睛。
黄少天闭上眼睛，窗外的天空终于亮了。